木劍懸在天僧的面前，但沒有刺下去，因為佛魔各半的豐巢和尚沒有任何反抗，他端坐原處，低眉閉目，雙手撚動佛珠，嘴裏念念有詞，果然是八風不動，完全沒有把那柄由齊天大聖親手打造煉制、殺人不眨眼的仙劍當一回事。

“誒我說豐巢道友，你這樣非暴力不抵抗的靜坐讓我很難做啊，我堂堂玄界第一聖人總不能如此乘人之危……你至少假裝抵抗一下嘛，雖然也沒用，但我可以捅得心安理得啊。”

郭大路控劍不動，有些不滿地說道。

天僧置若罔聞，沈寂在自己的經書世界。

郭大路只好收回桃木劍，再次坐下，道：“那大師跟我說說傀儡什麽的吧，老實說，我之前所作所為全憑自己心意，真要說原因，也說不上來，比如從聖墟回來就懟了大師你，那是因為菩提，比如揚言要清除夜魔，那是因為他要侵入我的家鄉人間世，等等等等，每次因果分明，不知傀儡之說從何說起？”

天僧撚動佛珠的手陡然一停，笑容可掬地睜開眼，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看著郭大路，娓娓道來：“上界的大佬算計人心，精妙入微、步步為營，他們若希望你來針對我，只讓你遇見菩提便是；他們若讓你清除它，讓你和人間世建立關聯便是……對他們而言，這些都屬細枝末節，舉手之勞，只要算準人心，其餘可水到渠成。”

郭大路受教頷首，問：“那大師剛才靜坐不抵抗也是算人心？算準了我不會對一個束手的大和尚動手？”

天僧微笑，坦誠道：“不瞞郭道友，正是如此。如貧僧之前所說，貧僧非道友對手，而道友此時殺機正隆，若貧僧起身還手，很有可能身死道消。反之，貧僧靜坐念經，不聞不問，避其鋒芒，反而能逃過一劫，呵呵，貧僧修佛千年，佛心無礙，這點還算看得通透。”

郭大路聽得嘆為觀止。

天僧擺擺手，表示不足掛齒，旋即認真道：“作為傀儡，要想擺脫控制，獲自由身倒也不難，不過‘逆心而行’四字而已。”

“逆心而行？”郭大路問。

“沒錯，上界大能通過算計人心設計布局，其根源就在‘人心’，只要你能擺脫本心束縛，凡事逆心而行，出其不意，必可跳出樊籠。”天僧諄諄教導。

郭大路認真思索片刻，道：“我好像有點明白了。”

天僧笑著點點頭，“郭道友之悟性向來高過常人。”

郭大路又問：“大師真的不要與在下再鬥一場，決一勝負？”

天僧笑著搖頭，“道友只管動手，貧僧坐著不還手便是。”

“大師通透！”郭大路哈哈大笑，灑然起身，繼而雙手合十，“聽大師一席話，如醍醐灌頂，令在下茅塞頓開。”

天僧擺擺手，表示不必介意。

郭大路忽而一擡手，蟠桃木飛劍再度出鞘，直射天僧面門。

天僧淡然一笑，低眉閉目，雙手緩緩撚動佛珠，開始念經：“依涅哩底方，不動如來使，持慧劍羅索……”

經音聲小，自有彌漫一方世界的氣象，禪息縹緲間，天僧面對郭大路的二次試探仍是無動於衷，顯示出異於常人的卓越定力。

郭大路笑意不減，驟然曲指一彈，飛劍沒有返回，竟直刺入天僧眉心！

這次不是試探！

再強調一遍，這次不是試探！

然而當天僧心有感應時，為時已晚，那由蟠桃木運煉、被孫悟空點了金丹的桃木飛劍已經釘進他的眉心。

“誰說你不還手我就不捅你？”來自人間世的聖人一字一頓，笑容漸漸斂起，一臉漠然。

天僧雙目圓瞪，萬沒料到對方言笑晏晏間，竟突然出下殺手，其淩厲處，其陰狠處，其吊詭處均出乎了這位老牌聖人的意料之外。

原來從頭到底，他的目的就是鎮殺自己。

天僧有些後悔，他應該早就意識到，像郭大路這樣的人，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測，他膽敢提醒對方“跳出樊籠”，這本身就是犯忌諱的。

“有一個問題……”

郭大路釘住天僧的神魂之後，蹲了下來，“假如我真是上界某位大佬的傀儡，那我應該做的是讓自己更有利用價值，讓那位大佬明白我對他是如何的重要，如果我現在拼命地想要逃出他的掌控，變成毫無價值的傀儡，那你認為我的結局是什麽？”

“大佬可以制造傀儡，自然也可以隨時抹殺和丟棄傀儡，這是我的一個不成熟的體會，與君共勉。”

郭大路站起身，握住劍柄，“告訴我夜魔的老巢在哪。”

天僧數次嘗試神魂出竅未果，忍著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劇痛說道：“我與這方天地共同存在，我若隕落，這方天地便會消失，而你將永遠迷失在此間……”

郭大路握劍的手稍稍用力。

天僧面露痛苦之色，是那種神魂被一片片剝離下來的痛苦，饒他是修持多年，定力深厚的高僧，也漸感承受不住，尤其是他察覺到自己的修為境界在以可感的速度下跌。

“魔窟在何處？”郭大路問道，壓根不在乎天僧的威脅。

轟隆隆——

這片白茫茫的天地突然搖晃起來，天僧開始反擊。

終究是玄界資格最老的聖人，雖還未完全從天劫傷中恢覆過來，又被對方正面偷襲得手，但心志和手段都非尋常修行者所能比擬，山高海闊處，豈會輕易為他人威脅逼供？

再說，這裏可是他天僧的地盤！

郭大路捕捉到他不屈的意志，也不再多問，桃劍向前一送，穿過天僧神魂軀體，即便釘不死他，也足以給他造成重創。

天僧痛苦地張開雙臂，仰頭悲吼一聲。

這方世界隨之塌陷。

“我要與你同墜地獄！”

天僧厲嘯一聲之後，大聲念誦咒語，粗壯的閃電斜斜劈下，無根的狂風肆意卷起，天僧雙袖鼓蕩，更助風雷之勢，隨後有八根黑色的長線從他袖中飛出。

吼——

聲威赫赫的長吟聲中，那八條長線瞬間幻化為八條巨龍，那八條巨龍縱情吟嘯，盤旋飛舞，纏向郭大路，聲勢駭人已極。

郭大路收回桃木劍，迎斬向那八條長龍。

好一番惡戰！真個是：天地震動，風雨交加，劍嘯大陸，龍吟長空，雷滾滾，霧濃濃，嘭嗵嘭嗵嘭嘭嗵……八龍一人鬥得難分難解。

郭大路依照先易後難的秩序，先斬殺蛟龍，然後再集中精力對付那兩條真龍。

天僧那邊則是如癡如狂，甚至沒有意識到他苦心經營幾百年的聖人世界已經完全不覆存在。

“我要與你同墜地獄！”

失去聖人那方獨立天地的籠罩，天僧怨毒的咒罵聲立即在整個玄界傳開，先是驚動了所有的聖人，接著傳進每一位修行者的耳中。

他們哪裏敢相信，如此惡毒的咒罵是出自當初的玄界第一聖人。

郭大路斬了三條蛟龍之後，仍舊與其他五條巨龍在雲間惡鬥，忽隱忽現的巨龍與聖人千裏襲殺、萬裏追逐……

這一日，有無數修士擡頭看到聖人斬殺長龍的壯闊場景。

這一日，有無數修士見識了天僧的失態。

那些第一時間了解了天僧和郭大路狀態的聖人們震驚不已，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，天僧對郭大路，劣勢怎會如此顯著。

郭大路已經收拾完六條蛟龍，他持劍立在雲頭，與那兩條巨龍對峙。

兩條真龍在雲霧間來回穿梭，似乎在交換什麽意見。

不久之後，它們調頭飛走，消失在更高的雲層之中。

早已意識到不妥的天僧漸漸平靜下來，仍舊失魂落魄，但不再癲狂，然後他看到一片紅色的樹葉從天而降。

在無數聖人的關註下，郭大路用了一片紅色的桑葉將天僧生擒帶走。

……

“郭大路！”

一聲怒吼震動永恒黑淵。

被關在黑淵塔中的姜菩提睜開眼睛。

四周皆是光亮亦穿透不了的夜色，只有她打坐的方寸之地有一團白光，那是她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芒，是此間夜色也難以吞噬的白光。

玄界皆知她是天賦異稟、悟性過人的天女，但包括師尊天僧在內，幾乎無人知曉，她身如其名，是天生的菩提身，她本人也是晉級大宗師境之後才隱隱察覺到這一點。

被關進黑淵塔的這幾天，她隱隱察覺到身體發生了微妙的變化，與修行境界皆無關，與郭大路有關。

意識到這個事實之後，接連三日做了同一個夢，她夢到一顆菩提子落在地上，生根發芽，最終長出一個胖娃娃……

沒錯，她懷上了郭大路的孩子，在這個時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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